●O的故事3 (五) 在第二天午前,斯蒂芬先生的司機把O送回家。她是十點鐘醒來的,一位黑白混血的老僕人給她送來一杯咖啡,為她準備好浴盆,拿來了她的衣服,但不包括她的皮大衣、手套和皮包。她下樓時發現這些東西放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起居室空無一人,百葉窗已經打開。從沙發對面的窗戶望出去,她能看到一個綠色但很狹小的花園,看上去像個水族館,花園裡只種了常春籐、冬青和一些灌木。 在她穿外衣時,那個黑白混血僕人告訴她,斯蒂芬先生已經出去了,說著遞給她一個信封,上面只寫著她的名字的縮寫,裡面的白紙上有兩行字︰ 「勒內打電話來,他六點鐘到攝影室找你。」署名只有一個字母︰S。 下面加了一行附言︰「那條鞭子是為你下次造訪準備的。」 O瞥了一眼四周,在桌子上,在昨天晚上斯蒂芬先生和勒內坐過的那兩把椅子之間,有一條又細又長的馬鞭,放在一瓶黃色的玫瑰花旁邊。 僕人在門旁等待,O把信放進皮包,離開了這所房子。 這麼說勒內給斯蒂芬先生打過電話了,卻沒給她打。O回到家後,脫下衣服,穿著浴衣吃了午飯。她還有充足的時間重新化妝梳頭,穿好衣服去攝影室,她應當在三點鐘上班。 電話鈴一直沒有響,勒內沒有給她打電話。為甚麼?斯蒂芬先生對他都說了些甚麼?他們會怎樣評論她?她憶起他們當著她的面使用那些詞句,他們對她身體的優點所做的那些零星的評論,那些所謂「優點」僅僅是以他們的要求為標準的。 也許是因為她還不太熟悉英語中的這一類詞彙,但是所有那些她能為這找到法語對應詞的詞彙,在她聽來都是絕對粗鄙,充滿蔑視語氣的。的確,她曾經被很多人像對待妓院中的妓女那樣頻繁地佔有過,那麼為甚麼他們應當用不同的態度對待她呢? 「我愛你,我愛你,勒內,」她不斷地重覆著這句話,在她冷冷清清的房間中溫柔地呼喚著他,「我愛你,做你想對我做的一切,但是不要離開我,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離開我。」 有誰會可憐那些處在期待之中的人們呢?他們可以很容易被辨認出來︰從他們變得舒緩的姿態當中;從他們強裝出來的關注目光當中°°那目光確實是關注的,但他們真正關注的是在目光所及處之外的甚麼東西上面,還有從他們的心不在焉當中。多麼漫長的三個小時,在攝影棚裡,一個O不認識的豐滿的矮個子紅髮姑娘為她作帽子模特兒,O一直顯得心不在焉,每分每秒都在盼著時間快點過去,內心充滿焦慮。 在襯衫和紅絲襯裙外面,她穿著一條格子花呢的裙子和一件緊身短夾克,她襯衫的亮紅色從敞開的夾克下面露了出來,使她本來就十分蒼白的面頰,顯得更加蒼白。那個小個子模特兒對她說,她看上去像個傾國傾城的妖姬,「為誰而傾呢?」O不由地自問。 如果是在兩年以前,在她遇到並愛上勒內以前,她會發誓說︰「為斯蒂芬先生而傾」,並加上一句「他早晚會知道這一點的」。然而,她對勒內的愛和勒內對她的愛,繳掉了她的一切武器,她不但再了沒有過有關自己的力量的任何新證據,而且自己一度擁有過的力量也被剝奪得一乾二淨。 她曾經是冷酷和易變的,她喜歡用話語或身體語言表示出對那些愛著她的男孩子的藐視,而且甚麼也不給他們。有時她會心血來潮地獻一次身,僅僅一次而已,而且是毫無理由的,以此作為一種補償。這種做法,常常把他們的熱情煽得更加旺盛,更加狂熱,而她從不接受這種熱情。 她確信他們在愛著她︰其中有一個曾試圖自殺,當他從醫院出來之後,她到他那裡去了,在他面前把衣服脫光,躺在他的沙發上,但不許他巾她。由於痛苦和熱情而變得蒼白的他,默默地盯著她看了兩個小時,但始終遵照他自己的諾言,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根本不想再見到他,這並不是因為她輕視那被她喚起的慾望,她理解這種慾望,或者她認為自己是能夠理解的;而是因為她在女孩身上,在那些偶然結識的年輕的陌生女孩身上體驗過同樣的慾望(或許僅僅是她以為自己是這樣)。 她們當中有些人被她征服之後,她把她們帶到一些隱秘的旅館裡去,那裡有著狹長的走廊和糊著壁紙的牆壁;而另外一些女友則被她的舉動嚇壞了,從此不再理睬她。但是,被她視為慾望或誤以為是慾望的東西,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種征服他人的渴望。然而,無論是她的強悍外表,以及她曾有過好幾個情人這一事實°°如果你能稱她們為情人的話°°還是她的硬心腸和她的勇氣,在遇到勒內之後,卻一下子全部喪失得一乾二淨。在一個星期之內,她既學會了害怕,又學會了忠貞不瑜;既領略了悲憤的苦味,也嘗到了幸福的甜味。 勒內就像海盜撲向他的俘虜一樣撲向她,而她也沉醉在自己被捕獲的感覺中。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腳腕、身體的每一部位以及她身心的最深處所受到的束縛,那束縛比一絲頭髮更難以察覺,卻比小人國的人用來捆綁格列弗的繩子更加強勁,那是一種神經隨著她情人的一顰一笑而一緊一鬆的束縛。從此她不再擁有自由了?是的!感謝上帝,她不再是個自由人了。但她是光,她是雲中的仙女,她是水中的魚兒,徹底迷失在幸福之中。她的迷失,是因為一縷情絲,這掌握在勒內手中的繩索,就是她與現實生活唯一的聯繫。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當勒內那只緊抓著她的手鬆開來的時候°°或者當她認為他是這樣時°°當他對她的關注似乎不再熱切時,當他使她覺得被冷淡了或有一段時間不來看她時,不回覆她的信,使她認為他已經不想再見她,快要停止愛她時,她就像遭了雷擊一樣,感到窒息。草兒變成黑色,白天不再是白天,黑夜也不再是黑夜,白天黑夜全都變成地獄中的刑具,在用不斷變換的亮光和黑暗來折磨她。 涼水使她覺得噁心,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座已經化成灰燼的雕像°°苦澀,無用,遭受詛咒°°就像戈莫拉的鹽制雕像那樣。她感到有罪,那些雖然愛著上帝但被他拋棄在夜晚的黑暗之中的人是有罪的,因為他們已經被他拋棄,他們沉沒在回憶的海洋之中,去尋找自己的罪惡的所在。她回顧了自己的經歷,去尋找自己的罪過,她發現的僅僅是一些意義不大的善意或一點點自我陶醉,並沒有多少是真正發自內心的。 例如,偶爾勾起過對勒內以外的其他男人的慾望,這些男人能夠引起她興趣的地方僅限於同勒內相似的方面。她是屬於勒內的,這一點會使她感到快活,使她的幸福像美酒一樣溢出了酒杯。到目前為止,正是對勒內的完全徹底的順從,造成了她那些軟弱的、沒有主見的、輕薄的行為°°但它們是些甚麼樣的行為呢?她應當引咎自責的只有一些思想和逃避的企圖而已。然而,勒內確信她是有罪的,而且在不自覺地懲罰著她那些他並不知曉的罪惡(因為這一罪惡僅僅存在於她的心裡),然而斯蒂芬先生馬上就發現了這一罪惡°°她的放蕩。 對於按照勒內的意願遭受鞭打和賣淫,O感到快樂,這不僅因為她那隱忍的順從使她能夠向她的情人提供一種證據,證明她是屬於他的;還因為那些由鞭笞所帶來的痛苦和羞辱,那些佔有她的人以強迫她達到快樂的方式加在她身的強暴,那些只顧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而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感覺的行為,在她看來正是對她的罪孽的救贖。對她來說,那些擁抱是污穢的;那些手對她的乳房的觸摸是不可忍受的侮辱;那些舌頭和陽具就像粘乎乎的野獸,在她竭盡全力閉得緊緊的雙唇和前後兩個孔道周圍蹭來蹭去。 這一切曾經使她由於噁心而變得全身僵硬,曾經使她拼盡全力熬住那些意在使她屈服的鞭打,但是,她最後終於還是屈服於那些鞭打,被迫交出了自己。儘管如此,假如斯蒂芬先生是對的可該怎麼辦?假如她確實喜歡上自己的被玷污可該怎麼辦?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越是如此下賤,勒內願意讓她充當他獲得快樂的工具這件事就顯得愈加慈悲。 在孩兒時,O曾經在一個房間的白牆上讀到過用紅字寫成的一句《聖經》裡的話,那是在威爾士,她在那裡住過兩個月。那句話是新教徒常常作為座右銘擺在自己房間裡的︰ 落入活著的上帝之手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對,O對自己說,那是不正確的,可怕的事是被活著的上帝所拋棄。每當勒內拖延約會日期或者在約會時遲到,就像他今天這樣°°六點鐘已經過了,已經六點半了°°O都會被瘋狂和絕望的雙重感覺緊緊攫住,但這完全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的瘋狂、無中生有的絕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勒內會來的,他一定會的,甚麼也沒有改變,他是愛她的,只是被職員會議拖住了,或被一些額外的工作耽擱了。他只是沒有時間通知她。在這絕望的一瞬過去之後,O從窒息中甦醒。然而,每一次這樣可怕的打擊,都會在她心底深處留下一個模糊的預感,一個災難將臨的警告︰有時勒內並不在意讓她知道他遲到的原因,有時只是為一輪高爾夫球或一把橋牌,有時是為了另外的甚麼人,因為他要讓O知道︰他雖然愛她,但他是自由的;他雖然看重她,但他又是輕浮易變的,非常的輕浮易變。 多麼希望那令一切灰飛煙滅的一天永不到來,那令人瘋狂的一天永不到來,那令人窒息的一天永不到來!哦,讓奇跡繼續下去吧,讓我繼續享有這一恩惠吧,勒內,不要離開我!每一天O都不看也不想看明天以後的日子;每個星期,O都不願意看到下個星期以後的星期,對她來說,和勒內在一起的每個夜晚都像永恆一樣的長久。 七點鐘時勒內終於來了。他因為又見到了她,顯得非常高興,當著那正在修理泛光燈電工的面吻了她,也當著那個正好走出化妝室的矮個子紅頭髮模特兒的面,還當著傑克琳的面°°沒人料到她也會來,她只是偶然跟著另一個模特兒來的。 「多麼動人的景象」傑克琳對O說。「我正好路過這兒,我想管你要你給我照的最後一張像,可是我想,我來的不是時候。我馬上就走。」 「小姐,請留步,」勒內叫住她,並沒有鬆開O的腰,他又說了一遍,「請不要走!」 O給他們互相作了介紹︰傑克琳,勒內;勒內,傑克琳。 那個紅髮模特兒生氣地回到她的化妝室去了,那個電工在假裝忙著幹活。O看著傑克琳,同時感到勒內的目光也在望著同一個地方。傑克琳穿著一件滑雪裝,是那些從不滑雪的電影明星愛穿的那一種,她的黑衣勾勒出兩個小小的分得很開的乳房,她的緊身滑雪褲同樣勾畫出她那雙愛做冬季運動的女孩的修長的腿。她身上的一切看上去都像雪︰她的灰海豹皮夾克閃著潔白的光澤;她的頭髮和眼簾上塗的銀灰色眼膏,看上去像陽光下的白雪。 她唇膏的顏色深紅近紫,而當她笑著,抬起眼簾看著O時,O對自己說,沒有人能夠抵禦自己的慾望,那就是去啜飲那銀色眼簾下的兩潭碧綠的水波,去脫掉她的毛衣,然後把他的手放在那豐滿的小乳房上。你看︰勒內還沒有完全回到她的身邊,僅僅因為他來了,她就恢復了對他人和對自己的鑒賞力,恢復了她對生活本身的興趣。 他們三個人是一起離開的。在皇室路上,已經飄了兩個小時的鵝毛大雪這會兒變成了打著旋的細小的白蠅,刺在臉上生痛,人行道上的融雪巖鹽在他們的腳下扎扎作響,正在融化著積雪。O感到冷氣正順著她的腿盤升上來,緊緊地裹住了她裸露的大腿。 O十分清楚自己喜愛的年輕女人的類型。這並不意味著她想給人自己在與男人競爭的印象,也不是因為她想用一些男性的品質來彌補女性天性中那種難以覺察的卑微。的確,在二十歲時,她曾經追求過她眾多女友中最美麗的一個,她喜歡親手為她摘掉帽子,喜歡在她走過時注視著她,喜歡在她下出租車時伸手去攙扶她。 由於同樣的原因,她絕不能容忍陪她在點心店喫茶而不是由自己來付賬。她吻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在沒人時,瞅準機會也吻她的嘴唇。但是她故意表演出來的感情,大多是為了向流言示威,其中孩子氣多於真情實感。 從另一方面來說,她有一種真實而深刻的迷戀,那就是對精心描畫過的甜蜜的嘴唇屈服於自己唇下這種美妙感覺的迷戀;對下午五點鐘拉起窗簾、點亮壁爐上的台燈、在半明半暗的沙發上那半開半閉的發出細瓷或珍珠光澤的美麗雙眸的迷戀;對那急切地呢喃著「再來,哦,求求你再來一次……」的嗓音的迷戀;對沾在她手指上的海水一樣的氣味的迷戀。 她覺得去追求也是一種享受。這並不是為了追求本身,無論追求本身是多麼令人感到愉快和神奇,而是為了在這種狩獵的行動中,所體驗到的那種完美的自由感覺。她,而且僅僅是她一個人,定下了那些規則,指導著整個事態的進程(這是她對男人從未做過的事,或者說是她對男人僅僅以最隱蔽的方式做過的事)。 每次都是由她來提起一個話題,由她來確定約會的方式,接吻時也是她主動,而不樂意別人先來吻她。由於她是追求者,所以她從不允許那個接受她撫愛的姑娘也來愛撫她。雖然她希望能盡快看到女伴的裸體,可是總是能夠很快為自己不脫衣服找到藉口。她常用的藉口包括,推說自己很怕冷,或者推說那正好是她這個月不適合脫衣的日子。 此外,她總是能夠成功地從某個女人身上發掘出某些美麗之處。她還記得,就在萊希外面,她曾經試圖引誘一個相貌醜陋、很不情願而且脾氣極壞的小女孩。她喜愛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她那一頭金髮。它們被剪得長短不齊,遮在皮膚上像一片明暗相間的樹林。雖然看上去毫無光澤,可是又柔軟又平滑,從頭上直披下來。 但那個小女孩拒絕了她的勾引。假如有那麼一天,快樂之光會照亮小女孩這張討人厭的臉蛋,那也絕不是因為O,O熱烈地愛著那一張張在愛的光輝中顯得格外年輕而圓潤的面孔,它使人看不出她們的年齡,雖然它不會使她們變得年輕,但會使她們的嘴唇像塗了唇膏一樣顯得豐滿,使她們的眼睛變得更有神彩,更加清澈。 在這種變化之中,O對她們的崇拜超過了她自己的驕傲,因為最動人的一幕並不是由她造成的;在羅西,她曾體驗過類似的不舒服的感覺,那是當她看到某個姑娘被一個陌生人佔有時,面孔上發生了這種不可思議的變化。那些裸露而馴服的肉體征服了她,使她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即使她的女伴僅僅同意在一個鎖起的房間裡為她展示她的裸體,那已是給了她一份她永遠不能以同樣方式償還的禮物。 假日的陽光和沙灘上的裸體卻不會給她留下任何印象°°並不僅僅因為那是在公共場合,而且因為她在某種程度上對公共場合及不與外界隔絕的環境懷有防範之心。她總是以不懈的熱情去追尋著其他女人的美,超過了她對於自身的美的關注,無論甚麼時候她偶爾瞥見自己在鏡中的身影,總會同時在幻想中看到她們的影子。 她從女伴身上觀察到的吸引她的力量,正是她自己對男性產生誘惑的力量。她欣喜地發現,她在女人們身上尋求的東西(她們從不或絕少對她有同樣的要求),正是男性熱切和焦急地在她身上尋求的東西。 於是她這個人無論對於男性還是女性來說都是同謀,她從與他們的關係中,得到自己的一份糕點,同時也吃掉它。有些時候這種遊戲並不容易玩。O就這樣愛上了傑克琳,她對她的愛跟對其他人的愛相比,既不太多也不太少,而且O認為對她使用「愛上」這個詞(它總是被她頻繁地使用著)是恰如其分、毫無疑問的。可是為甚麼她這次要隱瞞住對她的愛呢? 當碼頭沿岸的白楊含苞待放時,白天變得越來越長了,情人們有了工作之餘在花園中小坐片刻的時間。這時O認為自己終於有了面對傑克琳的勇氣。在冬天,傑克琳裹在她的漂亮的皮大衣裡,對她來說顯得過於意氣飛揚,過於光彩照人,不可接觸,不可接近。傑克琳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而春天把她帶回到尋常服裝、平底鞋和毛衣裡面。梳著那種荷蘭式短髮,她終於恢復到一種年輕嬌嫩的女學生模樣。 在大學預科做學生時,O常常抓住女同學的手腕,一言不發地把她們拉進空無一人的更衣室裡,把她們推到掛著的外衣上面。外衣從衣架上滑落下來,O大笑不止。她們總是穿著一身純棉制服襯衫,在胸兜上用紅線繡上自己姓名的縮寫。 就在三年以後,在離O所在的學校三公里以外,傑克琳在另一所大學預科學校讀書,身上穿著相同的襯衫。有一天當傑克琳為某種時裝作模特兒時,非常偶然地輕歎一聲說,說真的,如果當初在學校時能有這樣漂亮的衣服,她們會不知有多麼快活呢。要不就是允許她們只穿工裝,底下甚麼也不穿,那有多好。 「你這是甚麼意思,甚麼也不穿?」O問她。 「當然是不穿裙子了,」傑克琳答道。 O一聽就感到臉紅起來,因為到此時為止,她仍然對自己在裙子底下甚麼也不穿難以習慣,所以任何雙關語在她聽開都像是一種諷刺。她不斷地對自己說,人在衣服裡面歸根結底總是裸體的,但這對她沒甚麼作用。不行,她還是感到自己像那個從維羅納來的女人一樣渾身赤裸。 她就這樣走出去把自己交給那個圍城軍隊的頭目,以此來拯救她的城市︰她在外衣下甚麼也沒穿,那外衣只須一個動作就可以被撕開。她還覺得自己就像那個意大利人,她的裸體意味著救贖。可是自己又是去救贖甚麼呢? 由於傑克琳對自己滿懷自信,她沒有甚麼需要救贖的;她也不需要向自己證明甚麼,她所需要的只是一面鏡子而已。O一面謙卑地注視著她,一面在想,如果一個人要把花獻給她,那只能是玉蘭花,因為它們那厚實無光的花瓣在凋謝時會變成水泡狀;要不就是山茶花,因為它們蠟白色的花瓣有時會洩上一抹粉紅。 當冬天褪去時,鍍在傑克琳皮膚上的一層蒼白顏色就像融雪一樣地消失了,只有山茶花才會改變得如此神速。但是O唯恐自己因為這些太富於戲劇性的花兒出乖露醜。一天,她帶了一束蘭花風信子花給她,它們香氣襲人,就像晚香玉的氣味那樣︰濃郁,衝鼻,繚繞不去,有一種山茶花應有卻沒有的芳香。 傑克琳把她蒙古式的小鼻子和粉紅色的嘴唇埋在那溫暖濃密的花朵中。她最後這兩個星期不再塗紅色唇膏,而改用粉紅色的唇膏了。 「是給我的嗎?」她露出一副女人在接受禮物時常有的欣喜表情。 然後她向O道了謝,並問她勒內是不是會來接她。是的,他會來的,O說。他會來的,她又對自己重覆了一遍。僅僅是為了他,傑克琳才會把她那雙冷若冰霜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來一下。她站在那裡默默地一動不動地擺姿勢時,那雙眼睛從不直視任何人。 她不需要任何人來教給她如何保持沉默,如何把手垂在身體兩側,如何把頭稍稍向後仰。O盼望有朝一日能抓住她頸後的一縷金髮,讓她馴服的頭完全仰起,然後至少用她的手指輕柔地摸一摸她的眉毛。但是她知道,這恰恰也是勒內想要做的事情。 她完全清楚,一向是那麼大膽無畏的自己,現在為甚麼會變得如此羞澀;為甚麼她渴望得到傑克琳已長達兩個多月,卻沒有一字一句一舉一動把這一慾望洩露出去,並竭力為自己的膽怯做出連自己也難以說服的解釋。障礙並不在傑克琳,而在O的靈魂深處,它的根在她心裡扎得比以往任何感覺都要深得多。 那是因為勒內把自由還給了她,而她厭惡這個自由,她覺得這個自由比任何鎖鏈都差之遠矣。她的自由把她和勒內分開了,她完全可以在不論甚麼時候抓住傑克琳,一言不發地把她的兩隻手按在牆上,就像被鋼針刺穿的蝴蝶那樣,傑克琳會被她按得一動也不能動,也許連笑也笑不出。O喜歡那些被人捕獲的野獸,它們或者被用作誘餌,或者按照獵人的命令向前跑,引誘獵人來抓住它們。 然而,此時此刻,不是別人恰恰是她自己緊靠在牆上,蒼白而發抖,被自己的沉默強釘在那裡,被自己的沉默束縛在那裡,快樂地保持著沉默。她在等待著比已經得到的允諾還要多的東西,因為她已經得到了允諾。她在等待著一個命令,這個命令將不是從勒內那裡而是從斯蒂芬先生那裡向她發出的。 自從勒內把她送給了斯蒂芬先生之後,已經有好幾個月過去了。O恐怖地注意到,在她情人的眼中,斯蒂芬先生變得越來越重要。此外,她還感覺到,在這件事情上也許自己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有關斯蒂芬先生在她的想像當中變得日益重要這一點也許只是一種錯覺,在變的不是斯蒂芬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她自己對這一既成事實的認識,以及對這一感覺的承認。 她很快就注意到,勒內選擇與她共度的夜晚,總是在她到斯蒂芬先生那裡去之後(斯蒂芬先生只在勒內離開巴黎時才和她度過整個晚上),她還注意到,在勒內留宿斯蒂芬先生家的唯一一個晚上,除了在她偶爾掙扎時幫助她保持對斯蒂芬先生來說更加方便可用的姿勢之外,他始終沒有巾過她。 他極少留下來過夜,除非斯蒂芬先生表示需要他留下,他從來沒有留下來過。而且不論何時留宿,他總是穿著整齊,就像他頭一次帶O來到這裡時那樣。他沉默寡言,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不斷往壁爐裡添柴,為斯蒂芬先生倒飲料°°可他自己卻從來不喝。 O覺得他看她的目光就像馴獸人在看他馴的獸,他關注的是它的表現是否徹底馴服,從而為他面上增光;他看她的目光更像是一位王子的衛士或是一個強盜頭子的副官,嚴密地監視著他從街上找來的一個妓女。 其實他是在扮演一個僕人或助手的角色,這一點的證據還在於,他對斯蒂芬先生臉色的關注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對O的關注程度°°在他的目光之不,O感到自己只剩下了肉感這一重意義︰通過把這一感官的快樂奉獻給斯蒂芬先生,勒內向他表達出自己對他的尊敬和崇拜,甚至為了後者能夠從自己送給他的東西中得到快樂而對他感激涕零。 如果斯蒂芬先生喜歡的是男孩子,那麼一切也許會變得簡單得多,O絲毫也不懷疑,勒內即使並不情願,但一定會滿足斯蒂芬先生提出的乃至最過分的要求的。然而,斯蒂芬先生只喜歡女人。 O相信,通過她的身體這一媒介,通過這個由他們兩人共同分享的肉體,他們獲得了某種更神秘更微妙的東西,那是一種更加熱烈的神交,這一觀念雖然十分費解,但她難以否認它的存在和它強大的力量。此外,為甚麼這種界線要以抽像的方式表現出來呢?在羅西,O曾經有過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既屬於勒內又屬於其他男人的經驗。為甚麼勒內在斯蒂芬先生面前不但要克制自己想要佔有她的慾望,而且克制自己給她下命令的慾望呢?(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轉達斯蒂芬先生的命令)在她作出最後答覆之前,曾經問過勒內這是為甚麼。 「出於敬意。」勒內答道。 「可我是屬於你的。」O說。 「你首先屬於斯蒂芬先生。」 事情的確是這樣,至少在勒內把她交給他的朋友這個意義上。這種奉獻是絕對的,在一切有關她的問題上,斯蒂芬先生最最細微的慾望也總是要優先於勒內的決定,甚至優先於她自己的決定。 假如勒內本來已決定帶O去吃晚餐,然後去劇院,而斯蒂芬先生恰好在他來接她之前一個小時打來電話,那麼勒內仍會如約來到攝影棚,可只是為了把她帶到斯蒂芬先生的門口,把她留在那裡。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O請求勒內能夠讓斯蒂芬先生換個時間,因為她那天特別想和勒內一起出席一個他們兩人都受到邀請的晚會,勒內拒絕了。 「我甜蜜的小天使,」他說,「這麼說你還是不明白,你已經不再屬於我了,我已經不再是負責管理你的主人了?」 他不但拒絕了她的請求,而且還把她提出請求這件事告訴了斯蒂芬先生,當著她的面,他要求斯蒂芬先生為此而處罰她,處罰要嚴厲,讓她絕不敢再生出這種逃避責任的念頭。 「那是一定的,」斯蒂芬先生答道。 這番對話是在那間舖著鑲邊地板的小小的橢圓形房間時進行的,房間裡唯一的一件傢具是一張嵌著真珠母的桌子,這個房間夾在黃顏色和灰顏色的兩間起居室之間。 勒內在出賣了O並且得到斯蒂芬先生的肯定答覆之後,立即起身告辭。他和他握了握手,對O微微一笑,然後就走掉了。透過窗戶,O看著他穿過院子,他沒有回頭,她聽到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接著是發動汽車的聲音。 在一瞥之下,O從嵌在牆上的一面小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由於恐懼和絕望而變得蒼白了。然後她機械性地向斯蒂芬先生走過去,他為她打開了起居室的門,站在一邊等她走過。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像她一樣的蒼白。這時,一個想法像閃電一樣劃過她的腦際︰她有絕對的把握°°他在愛著她。但這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想法,像它來時一樣快地消失了。雖然她並不相信這一點,而且責備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但她卻因此而感到安慰。 這時她看到他做了一個極為簡單的手勢,便立即開始順從地脫掉衣服。然後,在認識他以後這麼長的時間裡,O第一次徹底地向他奉獻了自己。在這些日子裡,他每星期叫她來到他家兩三次,慢慢地享用她。有時,他讓她一絲不掛地等待一個小時也不來巾她。有時,聽著她的哀求卻毫無反應。她的確哀求過他,他對她總是在按照同樣的順序做同樣的事,就像是遵循著某種固定的儀式。 於是她逐漸瞭解到,甚麼時候她應當用嘴去愛撫他,甚麼時候她應當跪下,把臉埋在絲面沙發裡,只向他提供自己的臀部,現在他已經可以做到很順利地佔有那裡,而並不會弄痛她了。 儘管她的心恐懼得直發抖°°或許正是因為這恐懼°°她的心扉頭一次徹底地向他敞開了,儘管她對勒內的背叛感到懊惱,但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把自己完全徹底地交給了斯蒂芬先生。這也是第一次,她用馴服的目光無限溫柔地注視著斯蒂芬先生蒼白的燃燒的目光。這時,他突然開始用法文對她講話,用了那個熟稔的「你」字: 「我準備給你戴上口餃,O,因為我要鞭打你,直至到流血。你允許我這樣做嗎?」 「我是你的。」O說。 她站在客廳的中間,她高高揚起的手臂被羅西的手鐲鎖在了一起,連在一條鎖鏈上,那鎖鏈從天花板上先前掛枝形吊燈的鐵環上垂下來,這姿勢使她的乳房向前挺起。斯蒂芬先生撫摸著她的乳房,吻了它們,然後又吻了她的嘴唇,一口氣連吻了十次(在此之前他從未吻過她)。 然後他給她戴上口餃,口餃在她嘴裡有一股濕帆布的味道,把她的舌頭壓向喉嚨。那口餃戴得極其靠後,使她的牙齒幾乎咬不到它。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被鐵鏈吊著,她的赤腳打了一個趔趄。 「原諒我,O,」他喃喃地說。(他以前從沒為任何事求過她的原諒)然後他鬆開手,開始鞭打她。 勒內一個人出席了那個本來邀請了他們兩人的晚會,當他在午夜之後回到O的住處時,發現她正躺在床上,渾身顫抖地裹在她的尼龍長睡袍裡。是斯蒂芬先生把她送回家的,他還親自把她抱到床上,並且又一次吻了她。她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勒內,她還對勒內說,她以後絕不會再違背斯蒂芬先生的意志。 當她告訴他這一切時,她充分意識到,從這些話裡,勒內會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挨打這件事對於她來說,不僅是必不可少的,甚至還是快樂的(這一點正確無誤,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還有一件事她相當有把握,那就是,對於勒內來說,她的被鞭打也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就連在想像中閃一下鞭打的她的念頭,都會令他感到恐怖°°恐懼感之強烈使他從來不能親自下手做這件事°°但是觀看她的掙扎和傾聽她的哭喊對他來說卻是一種巨大的享受。 有一次,當著他的面,斯蒂芬先生對她使用了那條馬鞭。勒內親手把O推向桌子,並把她按在那上面,使她一動也不能動,她的裙子滑落下來,是他又把它撩起來的。也許更加令他神往的是,當他不在她跟前時、當他出去散步或工作時,O在皮鞭下扭動、呻吟和哭泣,不斷祈求著他的憐憫卻得不到它°°他深深意識到,這些疼痛和羞辱是按照她所熱愛的情人的僕人鞭打過她。在斯蒂芬先生那裡,他終於找到了他自己難以勝任的那個嚴厲的主人。 這位在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會迷戀上她,願意不辭辛苦地來馴服她,這只能使勒內的熱情變得更為高漲,對這一點O已經一覽無餘。所有那些嘗過她嘴唇滋味的嘴唇、所有那些抓住過她的乳房和陰部的手、所有那些插進過她的身體的陽具,全都為人提供了無可置疑的活生生的證據,證明她確實曾為他而賣身;同時也證明,她擁有值得被出賣的本錢;也可以說,這一切將她神聖化了。 但是所有這些證據在勒內眼中全都不能與斯蒂芬先生提供的證據相比。每次勒內擁抱她之後,都要仔細地察看那些上帝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O清楚地知道,如果說他幾小時之前告發她是對她的背叛,那也只是為了在她身上添上一些新鮮的更加殘酷的印記。她還知道,儘管帶來這些印記的原因最終會消失,但是斯蒂芬先生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事情要遠糟於此(但他的做法對她來說是正中下懷)。 勒內面對著她那滿佈粗粗的紫色鞭痕的苗條身軀,注視了很長時間,臉上露出印象極深並且完全被它征服的表情。那些鞭痕像許多繩索一樣伸向雙肩、脊背、臀部、腹部和乳房,時而疊在一起,時而縱橫交錯,這裡那裡還有一絲絲血跡在緩緩地滲出皮膚。 「哦,我是多麼愛你,」他喃喃著。 他用顫抖的雙手脫去衣服,關了燈,在O的身旁躺下來。她在黑暗中呻吟著,他和她做愛通霄達旦。 (六) O身上的鞭痕幾乎在一個月之後才完全消失。在皮膚破裂的地方留下了一條條細小的白痕,就像那種陳舊的傷痕,無論何時何地她忘記了這些傷痕的來歷,勒內和斯蒂芬先生的態度就會通過它們來提醒她。 勒內手裡當然有O住處的鑰匙,他還沒想到過給斯蒂芬先生也配一把,這也許是因為時至今日斯蒂芬先生還沒有表示出想造訪O的住宅的想法。但是,他那個晚上送她回家這件事使勒內突然意識到,這個門只有他和O才能打開,斯蒂芬先生也許會認為,這是勒內故意為他設置的一個障礙、一道屏障,或是一個限制。 然而,如果他一方面把O交給他,另一方面,卻沒有同時給予他無論何時隨心所欲在O的家裡出入自由的權利,那是很荒唐的。於是,他配了另一把鑰匙交給斯蒂芬先生,而且在斯蒂芬先生收下之後才告訴了O。她根本不能想像自己會提出抗議,連作夢也不會的。 而且她很快發現,當她等待著斯蒂芬先生的到來時,內心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她等待了很長時間,猜測著他會不會出人意料地午夜造訪;還猜測他會不會當勒內不在家時趁虛而入;猜測他會不會是一個人來;也猜測他究竟會不會來,她沒敢把這些想法告訴勒內。 一天早晨,那個清掃婦正好沒來,O比平時起得早些,在十點鐘時,她已打扮停當。正當她準備出門時,忽然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她飛快地跑到門邊,嘴裡叫著勒內的名字(因為有好幾次勒內的確曾以這種方式在這個時候到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除了他還會有誰)。是斯蒂芬先生,他笑了,對她說: 「對呀,我們為甚麼不叫上勒內呢?」 但是勒內被辦公室的一件公事約會拖住了,要到一個小時之後才能來。 O的心狂跳著(她奇怪這是為甚麼),看著斯蒂芬先生把外衣掛好,他讓她坐在床上,用雙手捧起她的臉,稍稍加力迫使她嘴唇微啟,然後吻了她。她幾乎被吻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他用手抓著她,她早就摔倒了。他抓住她,使她直起了身子。 她不明白,為甚麼自己的喉嚨會被一種焦慮和極度痛苦的感覺堵住,因為說到底,斯蒂芬先生能夠對她做出的一切事情她都經歷過了,還有甚麼可怕的呢? 他吩咐她把衣服全部脫光,她開始順從地脫著衣服,他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她不是已經相當習慣於把自己的裸體暴露在他的凝視之下了嗎?就像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習慣於等待他作出決定,決定下一步他將從她身上得到哪一種快樂。 如果她讓自己在想像中回到以前的時間和地點,回到在這個房間裡除了在勒內面前她還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裸露過自己的身體這上事實上去,她就不得不承認,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那令她感到焦慮不安的基本原因始終如一:她自己的自我意識。 唯一的區別在於,此時此刻她的自我意識顯得格外清晰,這是因為這次她既不是身處某個特殊的地點,在那裡她除了服從別無選擇;也不是在夜晚,在那時她可以讓自己進入一個夢境,或者進入一個與白天聯繫在一起的秘密的所在,就像羅西城堡中某個已經與她的生命和勒內聯繫在一起的秘密的所在一樣。五月天的亮麗把她的秘密變成公開的了:從今以後,夜間的現實和白天的現實將合二而一,從今以後°°O在想:這一時刻終於來到了。 毫無疑問,這就是那種奇特的安全感與恐怖感摻合在一起的感覺的來源。她深深感到,這就是那種使得自己對之完全臣服的東西。從今以後,將不再有間歇,不再有結束,也不再有赦免了。 由於他正是那個她長期等待和期望著的人,他一經出現,就已成為她的主人。斯蒂芬先生是一個遠比勒內更為苛求、也更為有主見的主人,不論O是多麼地愛勒內,他又是多麼愛她,在他們之間總有著某種平等的關係(或許只是在年齡上的平等),這種關係消除了她對他馴順服從的感覺,使她意識不到她對他的從屬地位。 每當他需要她的時候,恰恰也是她需要他的時候,僅僅因為他有求於她,在她就足夠了。但是似乎是由於他的情緒感洩了她,是他在與斯蒂芬先生有關的一切事物上對他的崇拜和敬意感洩了她,她毫不猶豫地服從了斯蒂芬先生的命令,並且由於他下達的這些命令而對他懷著感激之情。 不論他跟她講話時,是用法語還是英語,也不論他稱呼她時,是用那個熟稔的「你」字還是用較少個人關係的「您」字,她始終稱他為「斯蒂芬先生」而從未用過其他叫法,就像一個陌生人或僕人那樣。她對自己說,假如她敢於斗膽提出來的話,使用「主人」這個詞其實更合適一些,而他提到她時最好使用「奴隸」一詞。她又告誡自己,這一切都非常好,因為勒內會很高興地看到她成為斯蒂芬先生的奴隸。 這時,她已經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腳,又重新穿上她的高跟鞋,然後她面對著斯蒂芬先生,低垂下眼簾,她在等待著。斯蒂芬先生正倚窗佇立,明亮的陽光透過有點點花紋的細棉布窗簾傾瀉進來,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臀部和大腿。 她從不特意在打扮自己的方面追求任何特別的效果,但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應當多灑些香水,她還發現自己忘了塗乳暈,幸運的是她穿著高跟鞋,因為腳指甲上的寇丹已經開始剝落了,這時她才突然醒悟到,自己在這深深的沉默之中,在這明亮的陽光之下,等待著甚麼。 她在等待著斯蒂芬先生對她發出一個信號,或許在等待著他,命令她跪在他面前,為他解開扣子、撫摸他,但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因為這只不過是她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她頓時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她一邊感到自己臉紅了,一邊在想︰自己這時臉紅該顯得多麼愚蠢啊!一個妓女還會感到羞澀和害臊。 正在這時,斯蒂芬先生讓O在她的梳妝台前坐下來,他有些話要對她說。確切地說,這算不上是一張梳妝台,而只不過是嵌在牆上的一個比較低矮的架子,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臉刷、眉刷和小瓶子。在那面查理二世復辟時期的合頁鏡子裡,O可以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整個身影。 斯蒂芬先生說話時在她身後踱來踱去,他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反映在鏡子裡,在O的影子後面,但他的影子看上去似乎距離很遠,因為鏡子的水銀已有些斑駁,顏色發暗。 O分開雙手,雙膝也分開著。為了便於回答斯蒂芬先生的問題,她產生出一種抓住那個晃來晃去的身影讓他停下來的衝動。斯蒂芬先生講話時用的是一種簡潔的英語,他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問著,對最後那幾個問題,O作夢也想不到他會問出口,儘管她早有精神準備,知道了甚麼樣的問題都可能問到。 談話剛剛開始不一會兒,他突然住了口,走過來把O在那張椅子上擺得更深更靠後些,讓她把左腿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條腿微微蜷起來。O沐浴在明亮的光線中,在自己和斯蒂芬先生的視線中呈現出一副完美無缺的開放姿勢,就像一個無形的情人剛剛從她身邊離去,把她留在那微微開啟的狀態之中。 斯蒂芬先生又重新拾起他的話題,用一種法官式的果斷語氣和懺悔師式的技巧不斷地發問,O在他說話時並不看他,只是低著頭一一回答他的問題。自從她從羅西回來以後,除了勒內和他本人之外她有沒有屬於過任何其他人?沒有。她想沒想過屬於任何她遇到的人?沒有。她有沒有在夜裡獨自一個時愛撫過自己?沒有。她有沒有愛撫過任何女朋友,或者被對方愛撫過?沒有(這個「沒有」回答得有些猶豫)。她有沒有對任何女朋友產生過慾望?是的,有一個傑克琳,但是用「朋友」這個詞似乎有點過分。說熟人可能更恰當,用「同室」也行,這是在高級寄宿學校裡有教養的女學生們喜歡用的稱呼方式。 接下去,斯蒂芬先生問她有沒有傑克琳的照片,他扶她站起來,讓她去把那些照片找出來。正在這時勒內衝進了起居室,因為急匆匆地爬上四層樓而氣喘噓噓。他看到O正站在一張大桌子前邊,那上面擺滿了傑克琳的照片,黑白相間地像夜晚的水潭,斯蒂芬先生半坐在桌子上,正在仔細看著O一張接一張遞給他的照片,然後逐一放回桌上。 他用一隻手握著O的下部,勒內進來時,斯蒂芬先生跟他打了個招呼,但一直沒放開她,而且她感到他的手指正更深地探進了她的身體。自從勒內來了以後,他就不再對她說話,而是轉而對勒內講話了,她想她知道這是為甚麼:由於勒內的在場,斯蒂芬先生和勒內之間關於她的協議就重新生效了。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她就被擱在一旁了,因為她只是這個協議的引子或者說是對象,他們不必再詢問她,她也不必要再回答問題。在這以後,有關她應當做甚麼,甚至她應當是甚麼的決定,全都與她無關。 時間已近中午,陽光直射在桌子上,把照片的邊曬得捲了起來。O想把照片從陽光的直射下挪開,把它們展平,免得毀掉這些照片,但是她的手指發顫,因為此時斯蒂芬先生的手指在她體內的動作已經快弄得她忍不住要呻吟起來,她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忍住呻吟。 接著,斯蒂芬先生動作粗暴地把她推倒在桌上的那些照片當中,就讓她那樣雙腿攤開懸在桌旁,他走開了,她的腳沾不到地板,她的一隻高跟鞋從腳上滑下去,無聲地掉在白色的地毯上。她的臉沐浴在耀眼的陽光裡,她閉上眼睛。 後來,又過了很久,她記得在這段時間裡聽到了斯蒂芬先生和勒內談話的只言片語,此時,她已經不再為她所聽到的那類對話而感到震驚了,就好像那是與她無關的事情,又好像是她過去已經經歷過的事情。 其實,她確實已經歷過類似的情形,自從勒內頭一次把她帶到斯蒂芬先生那裡開始,他們一直用這樣的方式討論和她有關的事,但是在頭一次見面時,斯蒂芬先生還不認識她,因此大部分時間是勒內在說話。從那次見面到如今,斯蒂芬先生已經做到使她屈從於他的一切奇思異想,已經按照他自己的趣味重新塑造了她,已經要求並從她身上得到了最駭人聽聞的一切,並且使這些動作變得像家常便飯一樣。除了他已經得到的,她已經不能再多給他任何東西了。至少她是這樣想的。 斯蒂芬先生正在講著甚麼事情,而他在她面前一向是相當沉默的。他和勒內又在談論著他們在一起時常常談起的話題,那就是以她為題目的話題:討論怎樣最大限度地利用她的問題,討論如何分享他們在各自對她的特殊使用過程中所瞭解到的東西。斯蒂芬先生欣然承認,當O的身體上佈滿鞭痕時,她往往會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具體是哪種鞭子留下的痕跡倒無所謂,只要這些鞭痕在一看之下就令她不可能隱瞞,並且能夠立即明白無誤地揭露出關於她的一切。 明白這一點是一回事,看到它實現的證據則是另一回事,看到這個證據被不斷地重新展現出來又是一回事。斯蒂芬先生說,在希望她被鞭打這一點上,勒內是完全正確的,他們決定不必過多考慮從她的哭喊和眼淚中所能得到的快樂,而應當按照總是能夠在她的身上看到鞭痕這一需要,不時地鞭打她。 O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她的腹內仍在燃燒,聽著他們的談話,她忽然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好像斯蒂芬先生變成了她的替身,正在替她說著話,好像他以某種方式進入她的身體,因而能夠感覺到她的焦慮、痛苦和羞恥,同時又有一種秘密的自豪感和刻骨銘心的快樂,尤其是當她獨自一人處在陌生人群之中的時候。 在那些路上的行人過客中間,在公共汽車上,在攝影棚同那些模特兒和技師們在一起時,她對她自己說,對於所有這些現在和她呆在一起的人們來說,如果他們遇到了某種突然變故,不得不躺在地下,不得不叫來大夫,即使當他們已經喪失知覺或者無意中使自己的身體暴露出來的時候,還是可以保持他們的隱私;但是她卻不能:她的秘密不是用沉默能夠保持得住的,也不是僅靠她自己就能夠保持住的。 她根本不可能在心血來潮的時候稍稍放縱一下自己,因為真相立即就會暴露無遺,這正是斯蒂芬先生一開始提出的那些問題的真實含意。她不再能夠去參加許多下層的一般活動,比如打網球或者游泳。 這類禁令使她感到欣慰,一種物質上的欣慰,就像女修道院的鐵柵在物質上阻止了過修道生活的姑娘們的相互接觸,阻止了她們逃走一樣。也是為了相同原因,她要是不想冒遭到傑克琳藐視的危險,又怎能不冒著必須向她全部或部分地解釋真相的危險呢? 陽光已經移開,不再照在她的臉上。她仍舊躺在那些照片上面,她的肩膀粘在照片光亮的表面上。這時,她感到自己的膝蓋巾到了斯蒂芬先生外衣的硬邊,她已回到她的身旁,他和勒內一個拉著她一隻手扶她站起身來。勒內為她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只高跟鞋,該是她穿起衣服來的時候了。 後來他們在塞納河畔的聖雲飯店共時晚餐,當只有斯蒂芬先生一人和她在一起時,他又開始繼續詢問她。飯店的餐桌蓋著白色的桌布,安放在一個有遮陽蓬的陽台上,四周環繞著水蠟樹籬,樹籬的下面是一個栽滿深紅色牡丹花的花床,牡丹正含苞待放。 還沒等斯蒂芬先生對她做出任何暗示,O已經順從地先提起裙子,然後才在鐵椅子落座。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裸露的大腿才使那冰涼的鐵椅面變得溫暖了。坐在餐桌旁,可以聽到平台另一端河水拍擊那條拴在木棧橋上的小船的聲音。 斯蒂芬先生坐在她的對面,O把每句話都說得很慢,留意使說出來的一切都同實際情況完全相符。斯蒂芬先生想知道她為甚麼會喜歡傑克琳,哦!這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在O的眼裡,她太漂亮了,就像可憐的孩子們在聖誕節得到的一個大洋娃娃,他們會珍惜得連巾都不敢巾她一下。 她之所以至今還沒有對她流露出自己的愛慕之心,也沒有去勾引她,那僅僅是因為她的確不想這樣做。在此之前,她低垂的目光一直注視著牡丹花床,當她說到這裡時,抬起了眼簾,發現斯蒂芬先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嘴唇。他真是在聽她講話嗎?也許他僅僅是聽而不聞,僅僅在看著她嘴唇的翕張? 突然間她停下不講了,此時斯蒂芬先生的視線正好抬了起來,與她的視線巾在一起。這次她能從中讀出的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十分明顯,他也已經看出,她看透了他,現在輪到他變得蒼白起來。如果他確實是愛她的,他還能為她已經看破了他的真情而原諒她嗎? 她既不能移開目光,也不能笑,更不能說話。即使這事關她的生死,她也不能有任何動作,不能逃走,她的腿絕不會聽她的指揮的。也許他除了讓她順從於自己的慾望之外,並不想從她身上得到任何東西,只不過他以下事實嗎°°自從勒內把她交給他的那一天起,他越來越頻繁地邀請她,留下她,有時僅僅是為了讓她跟在他身旁,並不要求她做任何事情。 他就那麼一動不動默默無語地坐在她的對面,鄰桌一些商人正在一邊喝咖啡一邊高談闊論,那咖啡又黑又香,那香味竟然飄散到他們的桌子上來了。兩位衣著考究、神態傲慢的美國人吃著半截飯又點起了香煙,礫石在侍者的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其中一位走過來為斯蒂芬先生斟酒,酒杯裡已經空了四分之三,但是把好酒浪費在這尊雕像、這位夢遊者身上不是徒勞嗎?那侍者並沒有費心去注意到這一點。 O欣喜地感覺到到,他那雙灰色眼睛裡發射出來的熱切目光從她的眼睛移向她的乳房、手臂,然後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上面,她看到他的嘴唇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那種她不敢以微笑相報的笑意。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單音字,這簡直令她難以置信,她激動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O……」斯蒂芬先生說。 「是。」O回答時幾乎昏過去。 「O,我現在要對你說的事已經和勒內討論過了,我們兩人已經對此取得了一致意見。但是,我……」他的話斷了。 O一直說不清到底是甚麼力量使她閉上了眼睛,是因為她感到了突如其來的寒意,不是因為他也困難地喘不過氣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時侍者上來換盤子,並且給O拿來了菜單,請她點飯後甜食,O把菜單交給斯蒂芬先生。 「一份蛋奶趐?好。」 「一份蛋奶趐,要等二十分鐘。」 「好吧,就等二十分鐘。」 侍者走開了。 「我的話需要超過二十分鐘的時間。」斯蒂芬先生說。 然後,他開始用一種堅定的語調講話,他說出的話很快向O表明,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切無疑的,那就是,即使他已經愛上她,他們之間的一切還是不會有絲毫改變,除非把他現在對O所持的一種奇特的尊重態度看作他的改變,除非把直截了當地向她提出要求換成一種熱情的句式「如果能蒙你……我將十分高興」看作是一種變化。即使是用這種語氣說出來的話語,在O的心目中仍然是命令,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會違背它,當她向斯蒂芬先生講明這個意思時,他表示完全贊成。 「我還是堅持請你事先答應我的要求。」他說。 「我願意做一切您喜歡的事。」O答道。 此刻,在她的記憶中又迴盪起她正在說的這個句子的回聲:「我願意做一切您喜歡的事。」她曾經對勒內說過同樣的話,唯一的區別是,她對勒內說這句話時用的是那個熟稔的「你」字。 她用幾乎是耳語一樣的低音囁嚅道:「勒內……」 斯蒂芬先生聽到了。 「勒內知道我希望你做的事,現在聽我說。」 他說話時用的是英語,用的是一種低沉而又謹慎節制的聲調,使鄰桌的人完全不可能聽到他在說的話,每當侍者從他們的餐桌旁經過,他就默然不語,直到他們走開,他才重新接著被打斷的話頭說下去。 他在說的這番話,聽上去十分奇特,同這個平靜的公共場所的氣氛顯得極不協調。然而,更為奇特的是,他居然能夠把這番話說出來,而O也居然能夠不動聲色地聽他講這番話。 他的話頭是從頭一個晚上她到他家裡去,他曾給她下過一道命令而她拒絕服從的事情開始的。他提醒她說,雖然他那次打了她耳光,但自從那一晚之後,他一直沒有再次重覆過那個命令。那麼她現在能夠答應做那次被她拒絕的事情了嗎?O明白,此刻她僅僅從心裡表示接受是不夠的,他還要聽她親口說出來,用她自己的語言,承認無論何時他要求她自己愛撫自己她都會照做不誤。 她就這樣說了。在她的幻覺中,她再次看到了那個黃灰色相間的客廳,勒內離去的身影,第一晚她內心的反感,以及當她赤裸裸地躺在地毯上時,在她分開的兩腿之間燃燒的那團火。今天晚上,就在這同一間客廳裡……但是結果並非如此,斯蒂芬先生並沒有具體說到這一點,而是接著他前面的話題講了下去。 他向她指出,她還從未當著他的面被勒內(或任何其他人)佔有過,就像她當著勒內的面被他佔有那樣(就像在羅西她被全體主人佔有那樣)。但是,從這一點她不應當得出結論,以為只有勒內一個人喜歡用這種方式來羞辱她。 這種方式就是把她交給一個不愛她而只知道從她那裡獵取快樂的男人,而且是當著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的面。(他說了那麼久,說得那麼殘酷°°她在不久的將來就必須向他的朋友,那些見到她之後對她產生了慾望的朋友分開她的雙腿、她的雙臀和她的雙唇°°以致O開始懷疑,這番殘忍的言辭要傷害的目標不僅是她,也包括他自己。而她在這一大篇講話中唯一能記住的是那最後一句話°°當著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的面。有了這樣的坦白,她還需要甚麼其他的東西呢?)還有,在夏天的某個時候,他要把她帶回羅西。 難道一開始是由勒內然後是由他對她實行的監禁還會令她感到是甚麼意外的打擊嗎?他們倆就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不論是他們倆在一起時,還是單個來時。不論何時斯蒂芬先生在他波蒂路的住宅宴請賓客,O從未得到過邀請。她從未在他的住處吃過午餐。勒內也從未把她介紹給他的任何朋友,除了斯蒂芬先生本人。 今後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勒內將會繼續把她當作一段往事,因為斯蒂芬先生將會保留對她做他喜歡的一切的特權。但是她不應當因此產生這樣一種想法,即認為她既然屬於斯蒂芬先生,就應當受到更合法的保護;實際情況將會完全相反。(最令O傷心的是,她已經意識到,斯蒂芬先生將會用同勒內一模一樣的方式來對待她,毫無二致。) 她左手上戴著一枚由鐵和金製成的戒指°°她應當記得當初他們為她選了那麼緊的一枚戒指,以致必須費很大力氣才能把它戴在她的手指上,為的是她永遠不能把它摘下來°°那戒指是她淪為奴隸的標誌,它還表明,她已經屬於公共財產。 從上一個秋天起直到如今,她還沒有遇到過任何羅西的成員,沒有遇到那些會注意到她佩戴著「鐵」或者流露出他們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的人們,這純屬偶然。 斯蒂芬先生提到「鐵」這個詞時用的是複數,就像上次他對她說「鐵」在她的身上顯得特別相配時一樣。她一開始以為這種說法是一個雙關語,但實際上它並不是雙關語,它已經成為一種辨別方式,一個口令。斯蒂芬先生用不著再問第二個問題,那就是她佩戴的「鐵」是屬於誰的。假如就在此時此刻他向O提出這個問題,她該如何回答呢?O對此感到有些猶豫不決。 「勒內的和你的。」她這樣說。 「不對,」斯蒂芬先生說,「是我的。勒內願意讓你首先屬於我。」 O完全承認這一點,為甚麼她還要假裝不承認呢?在不久的將來,但無論如何是在她重返羅西之前,她將要得到一個最權威的標誌,這個標誌並不會赦免她作為公共奴隸的責任,但除此之外還將表明她是個屬於一個人的奴隸,她是屬於斯蒂芬先生的奴隸。 與這個終極標記相比,她身體上的那些被反覆印上去的鞭痕,將會大為遜色。(可是,這將是個甚麼樣的標記呢?它是由甚麼做成的,又怎麼會成為最權威的標記呢?O感到又害怕又著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一切。她必須立即知道這一切。對所有這一切,她不得不接受和同意,而且是在「接受」「同意」這些詞的配音上來使用它們。如果沒有她的翻天覆地同意,任何事都不能強加給她;她完全可以拒絕這一切,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奴役她,徐了她的愛情和她的自我奴役。有甚麼力量能夠阻止她離開呢?) 然而,在給她打上這個標記之前,她有一個緩刑期。在這段時間裡,由斯蒂芬先生對她施行的例行鞭打將暫緩執行°°根據勒內和他本人約定好的原則,對她施行的鞭打是按照總能在她身上看到新鮮的鞭痕這一尺度來掌握的。給她這段緩刑期的原因是基於以下估計,即她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馴服傑克琳。 在震驚之下,O抬起頭注視著斯蒂芬先生,為甚麼?為甚麼是傑克琳?即使傑克琳使斯蒂芬先生感興趣,這同O又有甚麼關係? 「原因有二,」斯蒂芬先生說,「第一個,也是不太重要的一個,是我想看到你親吻和撫摸另一個女人。」 「可即使她答應了我,」O不由地大聲喊叫起來,「你又憑甚麼指望我願意當著你的面做這種事?」 「這個我一點也不擔心,」斯蒂芬先生說,「如果必要的話,你可以採用欺騙手段,總之,我對你的期望比這要大得多。我想讓你勾引她的第二個原因是,你將是把她引到羅西去的誘餌。」 O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由於她的手抖得厲害,把剩在杯底的咖啡和糖的粘乎乎的混合物都灑了出來。就像一個占卜者那樣,她從桌布上散開的棕色污跡上看到了一幅令人不忍卒讀的幻像:傑克琳那雙閃著磁器般光彩的眼睛注視著僕人比爾;她那同乳房一樣高貴典雅的臀部,這O至今還無緣相見的部位,在後部高高捲起的紅色天鵝絨長裙下暴露無遺;她嬌嫩的面頰上印滿淚痕;她塗著唇膏的嘴唇正在哭喊著;而她的一頭直髮,那沿著額頭梳成的荷蘭式短髮,就像新割下來的稻穀草°°不,這是不可能的,絕不是她,不是傑克琳! 「不,這絕無可能。」她說。 「事情當然不是你想的那樣,」斯蒂芬先生反駁道,「你以為姑娘們是怎樣被招募到羅西去的?只要你把她帶到那裡,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反正無論甚麼時候她想離開就可以離開。現在咱們走吧。」 他猛然間站起身來,把付帳的錢留在餐桌上。O跟著他走到汽車前鑽了進去。在還沒到B街時,他拐進了一條側街,在一條窄窄的小道旁停下車,挽起了她的手臂。 三、安妮.瑪麗與鐵環 為了給自己找到一個適當的藉口,O相信或者願意相信傑克琳屬於極其羞澀的那一類人,這個想法是早上她正準備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突然想到的。 傑克琳總是在自己周圍營造出一種特別怕羞的氣氛,每當她穿衣脫衣時,總是把那間四壁裝滿鏡子的化妝室的門關得嚴嚴的,而實際上這很明顯是為了煽起O的慾望,使她能下決心推開那扇門。假如那門一直是敞開的,她也許永遠都下不了走進去的決心。 O的決定最終還是來自她身外的權威,如果不是有了那個計劃,她絕不會使自己同傑克琳的關係更進一步,從一開始O就被這個計劃迷住了。例如,當傑克琳脫下表演服裝,套上她的高領羊毛衫,戴上一副和她眼睛一樣顏色的青綠色項鏈,由O幫助她梳頭時,O發現自己被一個想法陶醉了,那就是在當天晚上,斯蒂芬先生將得到有關傑克琳一舉一動的詳細報告。無論是她允許O透過那件黑毛衣撫摸了她那對小巧玲瓏而且分得很開的乳房,還是她垂下那雙比她的皮膚還要姣好的眼簾時眼睫毛觸到了O的面頰;無論是她的歎息還是呻吟,身軀在她的懷抱中變得沉重,她一動也不動,顯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她的嘴唇微啟,頭髮向後散開。 O總是小心翼翼地摟著她的雙肩,讓她靠在門框上或桌子上,否則她就會滑倒在地板上。她雙目微翕,默默無語,可是一旦O放開她,她會立即重新變得冷若冰霜,面露疏遠的微笑,並且說︰「你把唇膏弄在我嘴上了」,一邊說還一邊擦嘴。 正是這種疏遠的陌生人的表情,使得O樂開把她觀察到的一切細微之處報告給斯蒂芬先生。她盡力不忘掉任何事情,記住一切細節°°她逐漸泛起紅暈的雙頰,那種洋蘇葉味的淡淡的清香。 傑克琳基本上沒有拒絕和防範。當她屈從於那些親吻時°°到目前為止,她只允許O來吻她,並不回吻°°總是顯得很突然,好像在那十鈔鐘、或者在那五分鐘裡,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其他的時間裡,她顯得既賣弄風情又忸怩嬌羞,用令人難以置信的機敏迴避了O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她設法做到從不用任何言語手勢甚至眼神去迎合征服者,讓她以為已經征服了她,或者讓她以為佔有她的嘴唇是件簡單的事情。給人指點迷津的唯一跡象,使人能夠從她那平靜如水的表情之下發現躁動的水流的唯一跡象,能夠暴露出她的心跡的唯一跡象,只有那些轉瞬即逝而且顯得相當勉強的笑意,那笑容浮現在她三角形的面孔上,就像是貓的笑容,像貓兒的笑容那樣短暫、擾人心緒和游移不定。 然而,O很快就找到了能夠誘出這種笑容的兩件東西。傑克琳自己對這兩件東西卻渾然不知。第一件東西是她的天賦;第二件是她喚起他人慾望的能力,只要那個渴望得到她的人有可能對她有用或者能夠滿足她的虛榮心。O對她能夠有甚麼用處呢?也許她僅僅把O當作了一個例外,她陶醉於O對她的慾望,一方面她能從O對她露骨的崇拜之情中得到快樂,另一方面她也許認為一個女人的慾望是無害的,不會造成任何後果。 在這一切之中,O還發現,與其送給傑克琳一隻珍珠胸針或一條用各文字印滿「我愛你」的名牌頭巾,還不如給她一、二百個法郎,她似乎總是處於缺錢花的境況中。每當這個時候,傑克琳就會改變主意,不再說沒有時間到O家裡吃午餐或喝茶,也不再躲避她的愛撫。 但是關於這一點,O還不能完全肯定。她僅僅對斯蒂芬先生提出了一下這種猜測,而他已經在責備她進展太慢了。正在這時,勒內來了,有五、六次勒內來找O時,恰好巾到傑克琳在場,他們三人一起去過威伯酒吧。 在這幾次相遇時,勒內常常凝視著傑克琳,用的是那種混合著興趣、自信和傲慢的目光,那種在羅西他用來凝視那些完全在他的支配之下的姑娘們的目光。他那傲慢的目光對傑克琳似乎全無作用,就像滑過了一件堅實面光滑的盔甲,傑克琳甚至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它。 O被這種奇特的對比搞得心神不安,認為勒內那種對她來說已是相當自然和正常的態度,對傑克琳卻是一種冒犯。自己是在保護傑克琳嗎?或許僅僅因為她希望傑克琳是屬於她的?她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並沒有得到過她°°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得到過她。但如果她最後終於成功了,她不得不承認那得感謝勒內。 一共有三次,他們三人在酒吧呆到很晚才走。他們請傑克琳喝了過量的威士忌°°她的臉頰又紅又亮,兩眼發直°°他總是先開車送她回家,然後才把O送到斯蒂芬先生那裡去。 傑克琳住在一間陰暗的公寓中,那是大群白俄在革命後定居的地方,從那時起到如今,他們從來沒換過地方。公寓入口處的走廊上畫著橡樹的圖案,在樓梯扶手的間隙中灰塵覆蓋,綠色的地毯已經陳舊不堪,許多地方已經磨破了。 每次勒內想進去°°他至今還未跨進過這所公寓的前門°°傑克琳總像突然被火燙了一下一樣地跳出汽車,嘴裡叫著「今天晚上不行」、或者「非常感謝」,砰地一聲關上車門。O心說,其實,有一團火在對她緊追不捨,這倒是真的。 傑克琳能意識到這一點真了不起,儘管她還沒有甚麼具體證據來證明這一點,至少她意識到她必須防範勒內。對於他的瀟灑,她似乎完全不為所動(也許其實並非如此?按照目前她這副不為所動的樣子,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遊戲還會繼續下去,而且勒內對她來說是一個值得一搏的對手)。 唯一的一次,傑克琳讓O進了她家的大門,並且上樓去看了她的房間,於是O馬上理解了為甚麼她堅決拒絕勒內進她的家門。如果除了像O這樣的女人之外,有其他人看到這個如此光彩照人的尤物每天竟是從這麼一個骯髒破敗的洞穴裡鑽出來的,那會給她的特權、她在最豪華時髦的一流服裝雜誌的光潔紙張上創造出來的傳奇形像帶來甚麼樣的後果? 她的床從來都不收拾,只是勉強拉上了床罩,床罩下露出又油又髒的床單,這是因為傑克琳總是在上床前用冷霜搽臉,可還沒等把它們擦掉就睡著了。在以前的某個時候,顯然曾有過一道布簾把房間和廁所隔開,折成三角形的窗簾繩上如今只剩下兩個鐵環和幾片破布。 一切東西全都褪了色:地毯褪了色,壁紙也褪了色,上面粉紅和灰色的花蔓蜿蜒向上,就像長瘋了的蔬菜,趴在畫得很假的白色籐架上。應當把這一切通通扔出去,重新裝飾:刮掉壁紙,把地毯扔出去,打磨地板。但在開始這一切之前,無論如何先得把四處的油污擦洗乾淨。 這些污泥在澡盆的瓷面上留下了一層層的污跡,還應當把那些化妝品和瓶瓶罐罐擦乾淨按順序放好,清理粉盒,擦淨梳妝台,扔掉那些髒棉布,打開窗子。但是率真、清新、潔淨和散發著古龍香水和野花氣味的傑克琳,這個出淤泥而不洩的傑克琳,這世上再沒有誰能比她更不關心她這個骯髒的房間了。她真正關心的是她的家庭,只有家庭才能引起她密切的關注。 ======================================================
|